我生在至德元年(756年)那个飘着血腥味的正月。祖父肃宗刚在灵武登基,父亲李适正领着朔方军与安禄山叛军厮杀。母亲王氏抱着襁褓中的我蜷在马车上,车轮碾过结冰的驿道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有次夜宿破庙,叛军的马蹄声惊碎了寒鸦,母亲把奶水抹在我嘴唇上防止啼哭,她颤抖的手腕硌得我生疼。这些零碎记忆像扎进皮肉的刺,让我从小就知道龙椅下埋着多少白骨。
十二岁那年,父亲登基为德宗,我被立为太子。授冠礼那天,太傅萧复将《贞观政要》按在我掌心:"殿下可知太宗皇帝登基时几岁?"见我摇头,他枯瘦的手指突然发力:"二十八!"那力道透过竹简传来,像某种无声的催促。从此我的晨昏被切割成固定时辰:寅时三刻诵《尚书》,辰初习骑射,未正听政事堂录事禀报,戌时与翰林待诏论史。有回偷看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被德宗撞见罚跪两个时辰,青砖上的裂痕至今烙在膝盖里。
建中四年(783年)的狼烟来得猝不及防。那日我正在光宅殿听姚令言汇报漕运,突然听见朱雀大街传来潮水般的吼声。叛军撞开丹凤门的瞬间,近侍窦文场拽着我躲进含元殿夹墙,透过缝隙看见德宗的龙袍下摆沾着泥浆。我们在奉天城里捱过最冷的冬天,守城将士饿得煮铠甲上的牛皮充饥。有天夜里父亲突然问我:"若城破,太子当如何?"我解下玉带放在案上:"此物可换三石粟。"他眼角抽了抽,转身时我瞥见龙袍肘部磨出的毛边。
奉天之难后,我在东宫一住就是二十六年。最初几年常梦见城门着火的场景,后来渐渐学会从奏报的只言片语里拼凑真相。贞元七年(791年)春,山南东道节度使来朝,宴席间我故意打翻酒盏,趁更衣时拦住他:"曹王在襄阳修的水渠,真能灌溉五千顷?"那武夫脸上的惊惶让我确信奏章里的"风调雨顺"全是鬼话。这年冬天,我在宣政殿廊下遇见浑身是雪的阳城,这个因直谏被贬的谏官正用树杈在雪地上画河朔三镇的地形图。
王叔文出现在贞元十三年(797年)的暮春。那日我在崇文馆翻检《钱谷类要》,忽听有人轻笑:"殿下若真想懂财税,该看看市舶使的私账。"转头见个青袍棋待诏正在角落摆弄黑白子,三十二岁的面容精瘦如刀。后来我们常在夜深人静时推演棋局,他说黑子像河北藩镇,白子似江淮财赋,棋盘外还飘着吐蕃、回鹘的阴云。贞元十八年(802年)某个雨夜,他带来个叫王伾的书法待诏,我们在《兰亭序》摹本上勾画改革条目,墨迹被雨水晕开,像幅未完成的水墨长卷。
第一次晕厥发生在贞元二十年(804年)重阳节。那日陪德宗登骊山,行至半山腰忽觉天旋地转,恍惚间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和十年前在奉天城头看见的霜色一模一样。太医署说是"风疾",开的药汤苦得舌根发麻。有次王叔文来探病,见我正练习歪歪扭扭的"准敕"二字,突然哽咽:"殿下这手字...将来批阅奏章..."我掷笔大笑:"用嘴说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不也口述诏令?"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初七,德宗弥留之际召我至榻前。老人枯槁的手抓着我的腕骨:"当年奉天城...你那玉带..."话未说完便咽了气。我跪在龙床前盯着父亲半睁的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四岁那年他教我批红,朱砂从笔尖滴落染红了《均田令》残卷。登基前夜,我在太极宫偏殿找到王叔文,他正对着《大唐坤舆图》发呆。"明日改元永贞,"我指着河北道的位置,"先从这里撕开口子。"窗外积雪压折枯枝的脆响,像极了少年时听见的断弦声。
含元殿的龙椅比东宫坐榻硬得多,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玉藻总在眼前晃荡。我听着王叔文高声宣读《罢宫市敕》,右手指节死死扣住鎏金扶手——自正月染疾以来,半边身子麻木得如同浸在冰水里,却不敢让任何人察觉这份虚弱。当念到"五坊小儿尽数裁撤"时,殿角传来细微的佩刀碰撞声,俱文珍那张圆润如佛的脸在珠帘后一闪而过。
永贞元年(805年)二月初三的朝会,太极殿前的积雪尚未化尽。我让内侍撤去御座前的屏风,第一次看清了那些或忠或奸的面孔。韦执谊捧着《均输法》奏章出列时,殿外恰好掠过一群惊雀,他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亮:"江淮盐铁之利,十之七八耗于转运,臣请置江淮转运院......"话未说完,神策军中尉孙荣义突然咳嗽,武将队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靴跟叩击声。我扶着隐囊微微前倾:"孙中尉若有异议,不妨近前奏对。"满殿朱紫霎时死寂,只有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
那夜在延英殿,烛火将王叔文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对着名册勾画到三更天,他手指划过韦执谊的名字:"此人虽出自京兆韦氏,倒肯为寒门说话。"又停在柳宗元三字上轻笑:"当年在集贤殿抄书的毛头小子,如今写起檄文比刀剑还利。"我突然想起贞元十九年那个雪夜,刘禹锡在东宫暖阁挥毫写下"聚敛之臣,甚于盗贼",墨汁溅到地龙上滋起青烟。如今这些三十出头的郎官,转眼都站到了风口浪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三月十六的雨夜,我强撑病体召见范希朝。老将军甲胄未卸便匆匆进宫,银须上还沾着潼关带来的黄沙。"神策军诸镇行营,"我指着案头虎符,"烦劳范公前往整饬。"他接过兵符的手突然颤抖,铠甲鳞片撞出清越的声响。五日后,当俱文珍发现最肥美的京西诸镇兵权易主,这个笑面阎罗终于撕破伪装。他在思政殿拦下我的步辇:"大家可知当年肃宗皇帝与李辅国故事?"我盯着他腰间金鱼袋冷笑:"卿可知李辅国死时身首异处?"
清明时节的长安细雨中,杜佑捧着盐铁账册踏进紫宸殿。这个精瘦的老头展开三丈长的绢帛时,我仿佛看见江淮漕运的血脉在眼前跳动。"浙西观察使李锜,去年私吞漕粮十二万斛。"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在润州位置,"却在奏表中谎称飓风覆舟。"我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海棠,忽然记起十二岁那年,父亲教我查验太仓账簿,陈米里爬出的米虫正如此刻殿内窃窃私语的蠹吏。
四月廿七的闷雷声中,翰林学士郑絪的笔尖悬在立储诏书上迟迟未落。俱文珍带着二十余名宦官跪在殿外,他们的呜咽声混着雷声格外瘆人。"陛下若不立广陵郡王,老奴等今日便撞死阶前!"我攥着李淳七岁时写的《咏雪》诗笺,纸上的"本是清白质,何惧染尘埃"被冷汗浸得模糊。当诏书最终落下"宜册为皇太子"时,檐角的铜铃突然齐响,像极了奉天城头悬挂的箭镞在风中哀鸣。
五月十六的朝会上,当韩泰宣读《罢诸道进奉诏》时,淄青节度使李师古的使者当场掀翻了案几。那胡将抽出割肉匕首插在殿柱上,粟特口音的官话震得梁尘簌簌:"我家节度使上月刚献鹰犬二十对,今日就落得鸟尽弓藏!"我示意金吾卫不必上前,撑着御案缓缓起身:"回去告诉你家主公,贞元四年他父亲李纳送来的海东青,至今还在禁苑啄食民户血肉。"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中,我右腿突然抽搐,整个人重重跌回龙椅。
六月酷暑里的延英殿密议,王叔文带来的消息比蝉鸣更聒噪:"剑南节度使韦皋上表求领三川,否则便要清君侧。"刘禹锡气得摔了茶盏:"这老匹夫当年在奉天护驾有功,如今倒成了吸髓的蚂蟥!"我摩挲着镇纸上的玄武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韦皋来东宫献蜀锦,他佩刀上的南诏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当夜批红的朱砂异常粘稠,诏书上"加韦皋检校司徒"的字迹仿佛在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