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雷特别响。胡进思突然带着御医来诊脉,老东西盯着我喝下汤药才走。我转身抠嗓子眼吐在花盆里,第二天枯死的牡丹根部钻出条蜈蚣。
清明前后,四哥终于动手了。那天王德来送饭时眼神发飘,我故意打翻粥碗。他弯腰收拾时,我瞥见他靴筒里塞着黄绢——当年三哥赐死四哥乳母用的就是这种绢。
五月初五,我在墙角发现了带血的箭镞。当晚四更天,跛脚老汉没来送饭。我攥着磨尖的鹤腿骨守到天明,终于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吴语小调——是母亲当年的梳头丫鬟。
胡进思死的那天特别闷热。我正用雨水洗头,突然听见宫墙外炸起鞭炮。王德闯进来时官帽都歪了,他身后跟着个满脸麻子的兵:"请...请王爷移驾。"我坐着没动,直到看见四哥的玉佩从麻子脸怀里掉出来。
他们把我抬进崇德殿时,弘俶正在撕扯胡进思的认罪状。小孩儿看见我,突然扑过来扯我衣袖:"六哥,他们说胡相要谋反..."我抬手给他正了正冕旒:"现在你是吴越王了。"
四哥把我安置在衣锦军老宅那天,檐角铁马响得格外欢快。他新蓄的胡子沾着血痂,说话时总摸腰间佩刀:"六弟就在这儿养老,每月三十车粮。"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突然抬头问:"当年大哥真是被毒死的?"他官靴碾碎了一队蚂蚁。
头半年总梦见胡进思。老东西在天井里煮鹤肉,汤锅咕嘟咕嘟冒着绿泡。惊醒时总攥着那块薄铁片,直到手心渗出血珠才松劲。厨娘阿椿有回撞见了,吓得摔了粥碗。她男人原是三哥的马夫,右耳缺了半片。
八月十五那晚,四哥派来个面生的郎中。老头儿切脉时指甲发紫,药包里有味钩吻香得蹊跷。我当着他的面把药倒进花盆,第二天枯死的海棠发了新芽。四哥再没送过药。
转年开春,弘俶差人送来十匹越罗。领头的是个独眼侍卫,说话带着福州腔:"王上赐的料子,给王爷裁夏衣。"我摸着滑腻的缎子,突然拽过独眼侍卫的佩刀。刀刃出鞘三寸,照见他瞎眼里有颗红痣——这是三哥暗卫的标记。
清明上坟那天,我在钱氏祖陵撞见弘俶。小孩儿跪在父亲碑前烧纸,龙袍下摆沾满泥点。他回头看我时,手里黄纸突然蹿起绿火:"六哥,胡进思的坟头草比人高了。"我往火堆里扔了颗桂圆:"他闺女上月难产死了。"
四哥死讯传来时,我正在后院挖酒窖。锄头砸在青砖上迸出火星,震得虎口发麻。报信的小卒结结巴巴说:"四王爷剿匪时坠了马..."我舀瓢凉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下巴滴到锄柄,冲开了经年的血渍。
咸宁三年,弘俶突然要接我回杭州。车驾经过北关门时,我瞧见城砖缝里钻出丛野菊。黄花瓣上趴着绿头苍蝇,让我想起当年胡进思冠冕上的东珠。
住进保俶塔旁的别院后,弘俶常来下棋。他总输,输了就扯自己鬓角的白发。有回他醉醺醺按着棋盘问:"六哥可知当年胡进思为何选我?"我吃掉他最后一颗黑子:"因为那年你玩打仗游戏时,总嚷着要当军师。"
太平兴国三年,宋使送来金腰带那晚,我在荷塘边喂鱼。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圣旨,弘俶蹲在太湖石上哭得像落水狗。我掰了半块糕饼扔进池子:"鱼饿极了连铁钩都吞。"
纳土归宋前夜,我俩在望湖亭喝光了三坛女儿红。弘俶扒着栏杆吐了又吐,突然攥着我手腕喊三哥。我把他冰凉的额头按在石桌上:"钱家传到你这代,正好十主。"
汴京来的马车接他那天,我在城头看了一整天潮。暮色里白浪化成千万匹奔马,恍惚见三哥骑着浪头朝我招手。侍卫说我在垛口站成个雪人,其实那日才刚过霜降。
最后三年住在原先的义和院。当年的鹤粪早成了土,墙角钻出株手腕粗的桂树。有个疤脸汉子每月送粮来,有回他卸米时露出腰间刺青——是当年何承训带的牙兵记号。
端拱元年寒食节,我亲手蒸了屉桂花糕。掀锅时热气迷了眼,恍惚看见母亲端着青瓷碗站在雾里。糕太甜,粘掉了颗槽牙,和着血咽下去竟有铁锈味。
九月重阳那日,弘俶从汴京捎来斛珍珠。颗颗浑圆,在陶碗里滴溜溜转。我挑了粒最小的塞进墙缝,剩下的全倒进茅坑。夜里野猫扒拉珍珠的声响,像极了当年胡进思数佛珠。
腊月初八的粥是阿椿熬的。她老得忘了放糖,我舀了勺墙根的桂花酱。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外头突然响起汴京腔的圣旨:"赐钱弘倧..."我摆摆手,瓷勺在碗沿磕出脆响:"跟官家说,忠逊王昨儿夜里就走了。"
最后一口气咽得特别慢。瓦当上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叮咚,叮咚,像极了十二岁那年母亲摔碎的粥碗。突然想起那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该化在哪个野猫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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