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太阳"礼盒的订单像八月的山洪一样涌来。龙安心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计算器上敲打最后一遍数字,确认无误后抬起头:"上个月净利润四万八。"
合作社的会议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年轻人互相击掌,年纪大些的妇女们则捂着嘴笑,眼里闪着光。这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比之前卖猕猴桃酱的收入翻了两倍多。
"按照章程,"龙安心翻开面前那本手写的账本,"百分之四十用于再生产,百分之三十作为工资发放,百分之二十是文化保护基金,剩下百分之十分红。"
阿公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旱烟袋在鞋底上敲了敲:"鼓楼的大梁快断了,得赶紧修。"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龙安心看到几个年轻人交换着眼神,最年轻的阿吉——那个冒险去鬼见愁崖采岩柿的小伙子——清了清嗓子:"那个...分红能现在发吗?"
"当然,"龙安心点头,"每人大概六百左右。"
"六百?"阿吉的眼睛亮了起来,转向身边的伙伴们,"加上我之前存的,够买那辆二手摩托了!"
几个年轻人顿时兴奋地讨论起来。龙安心听到"摩托车"、"手机"、"牛仔裤"之类的词汇不断蹦出来。而老人们则皱起眉头,阿公的烟袋锅敲在桌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鼓楼不修了?"老人家用苗语发问,声音不大却让喧闹戛然而止。
吴晓梅正在记录会议内容,闻言抬起头翻译给不懂苗语的人听。龙安心看到阿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年轻人很快挺直了腰板。
"阿公,鼓楼都立在那儿百十年了,晚几个月修也不会塌。"阿吉用夹杂汉语的苗语回答,"可我要是错过那辆摩托,就被邻寨的阿强买走了。那车才跑了一万公里,价钱..."
"摩托!摩托!"阿公突然提高嗓门,烟袋杆指向窗外,"你爷爷我走了一辈子山路,没摩托也活到七十岁!鼓楼是寨子的心,心坏了,人还能活?"
阿吉缩了缩脖子,但没退缩:"可鼓楼又不能挣钱..."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老人们纷纷用苗语呵斥起来,几个妇女赶紧把自家孩子往身后拉。龙安心看到吴晓梅的手停在笔记本上,指节微微发白。
"好了,"龙安心站起身,双手下压示意安静,"今天先不决定资金用途,大家回去想想,三天后再议。"
会议不欢而散。龙安心收拾资料时,注意到老人们聚在阿公身边低声交谈,而年轻人则簇拥着阿吉快步离开。合作社的木门被摔得震天响。
"他们不懂。"吴晓梅突然说。她手里拿着一片绣到一半的布,上面是鼓楼的图案。"阿吉五岁时在鼓楼发过高烧,是务婆唱了三天《驱病歌》才好的。现在他全忘了。"
龙安心望向窗外。夕阳西下,古老的鼓楼矗立在寨子中央,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与周围新建的砖房相比,这座全木结构的建筑显得低矮陈旧,但它承载着这个苗寨几百年的记忆——节日集会、歌师传唱、款约裁决,都在它的荫庇下进行。
"两边都有道理,"龙安心叹气,"年轻人想过现代生活没错,老人想保护传统也对。"
吴晓梅将绣片举到窗前,夕阳透过布料,在墙上投下鼓楼的剪影:"可传统断了,他们还是苗家人吗?"
这个问题在接下来两天萦绕在龙安心心头。他看见阿吉和几个年轻人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在寨子里呼啸而过,尘土飞扬;也看见阿公独自在鼓楼前徘徊,枯瘦的手掌抚过那些开始腐朽的柱础。
第三天清晨,龙安心在合作社门口贴出一张手绘表格,上面详细列出了各种工作的"积分"——采摘危险地带的野果(50分)、记录整理古歌(30分)、参与产品创新(20分)等等。最下面用红笔写着:"1积分=10元分红权,可兑换现金或存入鼓楼修缮基金,基金满3万元即开工。"
"这是什么?"最早来的阿吉皱着眉头问。
"新制度,"龙安心递给他一张说明,"想多拿分红,就多挣积分。比如你去采鬼见愁崖的柿子,除了基本工资,还能得50积分,相当于多500元分红。"
阿吉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要是挣够100积分..."
"一千块直接进你口袋,不影响基本工资。"龙安心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但如果你愿意把其中20分捐给鼓楼基金,合作社再额外补贴10分。"
阿吉挠挠头:"就是...我捐200块,你们再给我100?"
"对,但这300都会进鼓楼基金,你自己拿不到现金。"龙安心指向表格最下方的进度条,"等这个基金满了,不管年轻人老人,每人额外发500块奖金。"
陆续到来的合作社成员们围在表格前议论纷纷。龙安心看到张明正用手机计算着什么,突然抬头问:"这是变相的绩效激励加上众筹模式啊!你从哪学的MBA知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没学过MBA,"龙安心笑了,"就是想起我爹说过,生产队那会儿有'工分制',还有寨老们讲的苗族'帮工积福'传统——帮别人家干活,日后自家有事别人也会来帮忙。"
吴晓梅挤进人群,仔细阅读着表格:"用现代方法包装老传统?"
"算是吧。"龙安心点头,"年轻人多劳多得,老人关心的鼓楼也能修,两全其美。"
阿公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眯着眼睛看那张表格。老人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吴晓梅翻译道:"阿公问,如果最后基金差一些不够呢?"
龙安心早有准备:"合作社补足差额,但要从下次分红里扣回来。"
阿公的烟袋锅在地上顿了顿,转身走了。龙安心不确定这是赞同还是反对,但接下来报名挣积分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阿吉第一个签下名字,选择去采岩柿;几个妇女报名整理古歌录音;连张明都凑热闹,说要为野果营养成分分析挣"科技积分"。
只有吴晓梅还站在表格前不动。"怎么了?"龙安心问。
她指着"记录古歌"那一栏:"务婆最近身体不好,唱的全是零碎片段...有些古歌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龙安心想起那位总是坐在鼓楼下的老歌师。上次见她时,老人瘦得几乎透明,只有眼睛依然明亮如星。"那我们更得抓紧时间,"他轻声说,"趁还记得的人都在。"
正午时分,龙安心正在合作社整理报名表,突然听到门外摩托车的轰鸣。阿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龙哥!我联系上县里果品批发市场了!他们说有多少八月瓜收多少,一斤给十五!"
"批发价这么高?"龙安心惊讶地放下笔。合作社精加工的八月瓜果脯,折算下来一斤成本就要四十多。
"他们不管品质,烂的熟的都要,"阿吉急切地说,"说是酿酒用。后山那片野八月瓜,我们全采了能有两千斤!"
龙安心快速心算了一下——两千斤就是三万块,几乎能一次性解决鼓楼基金的问题。但...
"阿吉,那片八月瓜是我们'十二个太阳'系列的重要原料。全卖了批发市场,我们的高端产品怎么做?"
"哎呀,山上多的是!"阿吉不以为然地挥手,"再说批发来钱快,还不用费劲做包装宣传。我算过了,采两千斤我能挣三百积分,三千块呢!"
龙安心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能看到后山那片八月瓜藤,郁郁葱葱地覆盖着一面山坡。合作社的"十二个太阳"之所以特别,正是因为选用了这些生长在特定环境、带着地方风味的野果。如果为短期利益竭泽而渔...
"不行,"他转身对阿吉说,"八月瓜不能全采,最多五百斤。"
年轻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为什么啊?明明能挣大钱..."
"因为我们的长期价值在'十二个太阳'这个品牌,"龙安心尽量耐心地解释,"如果原料质量不稳定,或者明年没野果可采了,上海北京的客户谁会再买我们的产品?"
阿吉撇撇嘴:"你们汉人就是想太多。山里东西,今年采了明年还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