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涯夫子带杨烟回了七里县城隍破庙。
其实城隍破庙早就不是破庙了,已被修缮一新,神像也重漆了色,可门上那把锁还是她曾经用的旧锁。
轻轻一拽,就开了。
庙前竖了块石碑,记载着两年前江州通判、状元苏毓夫妇捐钱修庙的功德。而即使重修,却并未对外开放祭拜,似在等着什么人。
大殿中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垒着两张榻,而她没带走的木工工具和小泥炉也板板正正规整了好。
她十四岁那年的尾巴搬离城隍庙,二十岁这年的尾巴又回了来。
睡在殿中,像回到了家里,没由来地觉得踏实。
涯夫子陪她过了十日,就像过去一般。
她身上藏了些银票,白日出门采买衣物用品、蔬菜饭食,回来做饭,涯夫子照例在殿里打坐。
到了傍晚,她来跟他继续学本事。
她将一直逢在里衣中,邱大仙传给她的机关术书郑重交给了涯夫子。
“师父说过,一直要寻公输班门内机关术,徒儿帮您寻来了。”杨烟磕了个头,“权做师父这回救我的谢礼!”
涯夫子拿过来仔细研究了几天,又还给她。
“该记的贫道都已记下。贫道既修仙,御风而行,机关术到底是机巧,或许没什么用了。再则,这是别人给你的,还当继续传承下去,不要失传的好。”
“谨遵师父教诲。”杨烟将书本细心收回,又缝进衣服里。
涯夫子不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她也不提,也不敢去多想。每日只聊些五行八卦和幻戏占星,偶尔还能听他讲讲在罗浮山修仙的趣事。
尽管过了许多年,她长大了,涯夫子却还是曾经长眉斜飞、高颧清瘦的样子,一身黑衣道骨仙风,时间真的在他身上得以停驻。
日子安安静静流淌,直至帝王下诏禅位的消息传来。
——
七里县消息一向灵通,头天一大早小报传了开,第二日布告就贴到了城门旁。
杨烟挤在看布告的人中间,因为个子矮,望也望不见,只能听前边人断断续续向后头转述。
十月廿六日,京城天降神示,见五彩祥云,有凤来仪,天谕定王乃紫微星降世。昭安帝决定顺应天意退位颐养,改封太子为亲王,由定王做太子监国,昭告天下后不日登基……
她买了份小报,又去南市街茶馆坐了一上午,才将那日后京城发生的一系列变动知道了大概。
晏渚被抄家,赐白绫自裁,家中女眷除晏云缨外,皆被发配为奴。
何俊被斩首,家人判了流放。
杜霖死后,杜家全家流放,杜风却被定王宽待,回到画院做一名普通画员。
萧叶山拜相,开始执掌崭新的朝堂。
尽管仲义去世,仲家军番号仍在,交给李骞接管,小将燕然飞才十八岁就封了将军,去朔北镇守边关。
……
其他的人,或许不值得一书,小报里和传闻中不再有了。
她突然很想回京,看看韩泠、苏毓和其他人,瞧瞧他们过得还好不好。
想想又没什么立场,脖上玉璧没了,手上玉镯没了,耳环也丢在定州家府,她本该无牵无挂了啊。
喝完茶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走到城隍庙门口才发觉买的吃食给忘在了茶馆里。
刚要回身,猛然又回过头,竟发现她的一串油纸包已挂在门栓上。
还长腿了不成?
杨烟四下望望,正午的阳光很好,庙前空地静悄悄的,只有那树红梅,簇簇开满,如火欲燃。
她摘下纸包进了院子,回身关上门。
傍晚涯夫子罕见地教了她一些保命道诀,又问她今后如何打算。
面前取暖的炉火烧得极旺,杨烟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盯着红彤彤火焰出神,一直逃避去想的问题明晃晃冒上心头,她却觉得无处可以归依。
问:“师父能带我去罗浮山修仙吗?”
涯夫子却笑了笑,拿拂尘一扑,火苗上窜几分。
“徒儿尚尘缘未断啊,以后何时了无牵绊,再来寻为师吧。”
“啊?师父为何这么说?”杨烟迷惑了,伸出手指要起誓,“师父,我保证——”
涯夫子竟玩笑着打断了她:“是贫道不想被师兄弟们揶揄,说无涯下山一趟,偷偷拐带来一个女弟子。”
他举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殿顶,金瞳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杨烟懂了,殿顶有人。
她无奈地赔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涯夫子叫她捧来“浮生叹”浊酒,两人坐在城隍神像下对饮。
酒中有离别意,但他们都没有捅破。
想她那年在涯夫子离开后,偷偷喝了酒,质问神像——“为何人世从来别离多?”
现在她终于懂了,人世从来就是别离多,众生皆苦,但人特有的高尚品质,却是可以苦中作乐。
珍惜那偶尔得来的,一点点甜,就可以支撑过无数孤独的漫漫长夜。
到底是“浮生叹”啊,辛辣久久盈喉,夹在其中的,有隐约回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以筷敲碗,唱了句词,“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师父,再饮一碗。”
饮过酒后,涯夫子话多起来,交代她:“还是那句话,修行不是坐在斗室中日夜观心,你比为师自由,还能去踏遍广阔山海。”
又利落补充:“若活不下去了,还是可以来求为师。”
还是那个风趣的“循道者”。
杨烟殷勤给他又倒一碗酒,涯夫子端起来。
她才问:“若我想师父了呢?可以找您一起喝酒么?”
涯夫子捧到嘴边的酒突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思量半晌,低声答:“那必得是好酒才成,还得偷摸着些,别叫旁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