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趣书网>都市言情>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第63章 红指印的族谱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63章 红指印的族谱(1 / 2)

绣片危机过去两周后,县文旅局的一纸通知送到了合作社。龙安心展开那张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眉头渐渐拧紧。

"非遗传承人补助申请?"吴晓梅凑过来看,"这是好事啊。"

"条件是..."龙安心指着文件最下方的一行小字,"'需提供清晰的传承谱系证明及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

吴晓梅的笑容凝固了:"我们苗家很多技艺都是口耳相传,哪有什么书面谱系..."

"得问问务婆。"龙安心折起文件,望向窗外。初秋的阳光洒在修葺一新的鼓楼上,几个老人正坐在廊下乘凉,其中就有那位瘦小的老歌师。

合作社到鼓楼不过三百米距离,龙安心却走得心事重重。他想起上周州电视台来采访,记者反复追问务婆"师承何人",老人只是摇头说"跟着山学,跟着水学",最后节目播出时被剪得只剩几秒钟。

务婆正用一把小梳子蘸着茶油,梳理她那稀疏的白发。看到龙安心,老人眯起眼睛笑了:"汉人娃娃,又来学歌?"

"婆婆,"龙安心蹲下身,与坐在矮凳上的老人平视,"政府要给非遗传承人发补助,但需要证明您的歌是从谁那里学的。"

老歌师的手停在半空,梳子上的茶油滴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点。"证明?"她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食物,"我六岁跟着阿妈学,阿妈跟着她阿妈学...还要怎么证明?"

"就是..."龙安心斟酌着词句,"需要写下来,谁传给谁,一代一代的名字。"

务婆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颤抖让她瘦小的身体像风中枯叶。龙安心连忙轻拍她的背,直到咳声平息。老人掏出一块靛蓝手帕擦了擦嘴角:"汉人娃娃,我们苗家逃难的时候,背篓里装的是盐巴和种子,不是家谱。"

龙安心默然。他知道苗族历史上经历多次大迁徙,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记录族谱。

"不过..."务婆突然站起身,动作之利落完全不像九旬老人,"跟我来。"

她领着龙安心穿过鼓楼,来到寨子最东头的一座吊脚楼。那是务婆的家,外墙被烟火熏得漆黑,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辣椒和草药。老人从腰间取出一把古老的铜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务婆径直走向角落的一个樟木箱,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汉字和苗语符号并排写着什么。

"这是..."龙安心小心地接过册子。

"我阿爸的扫盲课本,"务婆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字迹,"58年政府派人来教汉字,他是寨子里学得最好的。"

龙安心翻开内页,发现除了工整的汉字练习,空白处还密密麻麻记着许多苗语符号和图案——那是务婆父亲偷偷记录的家族历史和古歌片段。

"看这里。"务婆指向一页边缘的图画:简单的人形符号用线条连接,旁边标注着汉字音译的名字。

"这是...家谱图?"

"我阿爸偷偷画的,"务婆的声音带着骄傲,"他说汉人认字,苗家认图。政府要文字家谱,他就把家族树画成汉人看得懂的样子。"

龙安心仔细研究那幅图。虽然简陋,但清晰地展示了一个家族五代人的传承关系。最下方是一个叫"务榜"的人,应该就是务婆的父亲;往上则是"务耶"、"务朵"等名字,一直到最顶端的"务么西"——苗族古歌中洪水泛滥前的始祖。

"婆婆,这太珍贵了!"龙安心激动地说,"只要有这个,就能证明您的传承谱系!"

务婆摇摇头:"不够。政府要的是'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我阿爸只记到曾祖辈,还差一代。"

龙安心再次审视那张图。确实,从务婆往上只有父亲和祖父两代记录。"您还记得曾祖父的名字吗?如果能补上..."

老人的眼睛突然变得遥远,仿佛望向记忆深处:"阿爸说过...曾祖叫'务当',是从湖南靖州迁来的。那年闹'长毛反',他带着族人走了三个月山路..."

"长毛反?"龙安心一愣,"太平天国?那得是1850年代..."

"汉人娃娃懂得多,"务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对,就是苗歌里唱的'红布包头军'那会儿。"

龙安心迅速盘算着。如果从务婆算起,往上追溯父亲务榜、祖父务耶、曾祖父务当,正好满足"不少于三代"的要求。但如何证明务当确实是歌师?那本扫盲课本上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婆婆,您曾祖父也是歌师吗?"

"当然,"务婆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家族代代传歌,就像代代会种稻子一样。曾祖最拿手的是《迁徙歌》,有三千多句..."

"但怎么证明呢?"龙安心喃喃自语,"没有文字记录..."

务婆突然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个小竹筒。她倒出里面的东西——几枚发黑的铜钱和一块小小的银牌。银牌上刻着精细的图案:一个人形站在山巅,周围环绕着波浪状的线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曾祖的'歌师牌',"老人将银牌递给龙安心,"以前每个寨子的歌师都有,人死了就随葬。曾祖这块是逃难时从坟里挖出来的,说'歌比人命长'。"

龙安心接过银牌,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图案虽然简单,但工艺精湛,尤其是那些人形和波浪的细节,栩栩如生。背面刻着几个模糊的苗语符号,他认不出含义。

"这足够证明了,"他小心地将银牌还给务婆,"加上扫盲课本里的家族图,应该能通过审核。"

"还要什么?"务婆问。

龙安心重新展开那份通知:"需要现任传承人签字并按手印确认谱系真实性。"

务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汉人娃娃,你读过书,告诉我——山要证明自己是山吗?水要证明自己是水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压在龙安心胸口。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声说:"婆婆,这是现在的规矩...没有这些材料,就拿不到补助金。"

老人叹了口气,从箱底又取出一个布包:"那就按汉人的规矩办吧。"

布包里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明显是近期别人送给务婆的礼物,与她简陋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老人翻开笔记本第一页,示意龙安心:"你说,我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龙安心按照非遗申请表格的要求,逐项询问务婆的传承信息。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汉字,遇到不会写的就用苗语符号代替。她的字迹歪歪斜斜,像一排排蹒跚学步的小人。

"传承人姓名:务妞。师承:母亲务花。传承方式:口耳相传..."龙安心念着,务婆一笔一划地跟着写。写到曾祖父务当的信息时,老人停下笔,闭上眼睛回忆。

"曾祖教过一首特别的《酿酒歌》,"她突然说,"里面有句'铜锅煮小米,蒸汽绕三绕'...现在没人会唱全本了。"

龙安心赶紧记下这个细节作为佐证。当他拿出印泥让务婆按手印时,老人盯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指,迟迟没有动作。

"婆婆?"

"我六岁开始学歌,"务婆轻声说,"每天鸡叫起床,对着大山练嗓子。唱错了,阿妈就用竹枝打手心。"她伸出左手,掌心依稀可见几道淡淡的疤痕,"但从来没人让我按手印证明自己会唱歌..."

龙安心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钢琴,考级时那一纸证书比实际会弹什么曲子更重要。城市里的规则简单明了,而在这里,文化与制度之间的鸿沟如此之深。

"要不..."他犹豫着,"我去跟县里说说,看能不能通融..."

"不用。"务婆突然将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然后在谱系图的末尾重重按下。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凝固在"务妞"两个汉字旁边。

"拿去给汉人官看吧,"老人收起印泥,"告诉他们,苗家的歌比纸活得长。"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遇到了吴晓梅。她刚从县城回来,背篓里装着一沓彩色卡纸和几盒新颜料。

"申请材料准备好了?"她看着龙安心手里的文件袋。

"嗯,但..."龙安心把务婆的反应告诉了她。

吴晓梅沉默地听完,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卡纸:"我早料到会这样。所以去买了这些,准备把务婆的家族谱做成图文版。"

她展开一张草图:中央是一棵大树,枝干分出许多分支,每个枝头都挂着一个小人像,旁边用汉字和苗语标注名字和身份。最底部的根系处画着那块银牌的图案,周围环绕着波浪纹。

"太棒了!"龙安心眼前一亮,"这样既符合官方要求,又保留了苗族特色。"

"还得补些内容,"吴晓梅指着树干中部,"这里应该加上每位歌师擅长的古歌类型。务婆的阿妈擅长《情歌》,祖父会《祭祀歌》,曾祖..."

"会《迁徙歌》,"龙安心接口,"还有特别的《酿酒歌》。"

两人立即投入工作。龙安心负责整理文字资料,吴晓梅则绘制家族树图谱。到了傍晚,一份图文并茂的"苗族古歌传承谱系"完成了。树形图的每个细节都精心设计——树干的纹路是古歌中的"迁徙路线",树叶是不同歌谣的象征图案,甚至连背景的云朵都暗含苗族的星辰纹。

"就差最后一步,"吴晓梅指着树根处的空白,"这里应该放务婆的银牌实物照片。"

"明天我去县里照相馆扫描,"龙安心说,"然后..."

"不行,"吴晓梅打断他,"务婆绝不会让银牌离开身边。那是她与祖先唯一的物质联系。"

龙安心挠挠头:"那怎么办?手机拍行吗?"

"可以,但要有仪式感。"吴晓梅想了想,"我们去鼓楼,在务婆唱歌的地方拍。这样照片里不仅有银牌,还有文化语境。"

第二天清晨,龙安心借来村里最好的智能手机,和吴晓梅一起来到鼓楼。务婆已经坐在她的老位置上,银牌用红绳挂在颈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婆婆,"吴晓梅用苗语解释,"我们要拍银牌的照片,给汉人官看。"

务婆点点头,将银牌托在手心,调整角度让它反射阳光。龙安心连拍数张,选出一张最清晰的——苍老的手掌中,银牌上的图案清晰可见,背景虚化的鼓楼柱子上还能看到雕刻的古歌片段。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