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合作社,他们将所有材料装订成册:手写谱系、家族树彩图、银牌照片、扫盲课本复印件,还有一份龙安心熬夜写的《苗族古歌文化价值阐述》。最后,吴晓梅用蓝靛布做了个封面,绣上"务氏歌脉"四个字。
"完美,"龙安心合上材料,"明天我就送去县文旅局。"
然而,材料的提交过程并不顺利。县文旅局非遗科的张科长——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男子——翻看着那份精心准备的申请,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不太规范啊,"他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的是标准的家族谱系表,最好是用民政局的模板。这个树形图虽然好看,但系统里没法录入。"
龙安心耐心解释:"苗族传统上就是用这种图形记录家族关系。您看,信息都很全,每一代歌师的特长都标注了..."
"还有这个银牌,"张科长继续挑刺,"怎么证明它就是歌师传承的信物?上面连个字都没有。"
"图案就是苗族的文字,"龙安心指着照片,"这个人形代表歌师,波浪线是声音的象征..."
"象征,象征,"张科长不耐烦地打断,"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比如毕业证书、师承协议,最次也得有老照片吧?"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礼貌:"张科长,苗族历史上长期没有文字,很多传统都是口耳相传。务婆已经九十二岁了,能提供的材料就这些..."
"那就难办了,"张科长合上材料,"没有规范材料,系统审核通不过啊。现在国家对非遗资金管得严,万一以后审计..."
"您看这样行不行,"龙安心灵机一动,"我们补一份声明,由村委会和寨老联合证明务婆的歌师身份,再附上她近年传承活动的照片和媒体报道。"
张科长考虑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先这么办吧。不过..."他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今年县里的非遗资金紧张,优先考虑能带动旅游的项目。你们这个古歌传承...是不是考虑包装成'民俗表演'?那样申请'非遗展示基地'更容易批..."
龙安心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张科长,苗族古歌不是表演,它是活着的史诗,记录了上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务婆会的一首《开天辟地歌》就有五千多行,比《荷马史诗》还长..."
"我知道,我知道,"张科长敷衍地摆手,"但上面要看的是经济效益。你说这些歌有几个人听得懂?不如搞点短小精悍的,加上舞蹈动作,游客喜欢..."
走出文旅局大门,龙安心站在台阶上久久不动。九月的阳光依然强烈,但他心里却阵阵发冷。远处,一群游客穿着租借的"苗族服饰"——那些实际上与本地传统毫无关系的花哨服装——正在摆拍。导游拿着喇叭喊:"来,看这边,笑一笑!体验原生态少数民族风情!"
回到村里,龙安心没有立即去找务婆,而是独自爬上寨子后面的小山包。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寨——鼓楼、吊脚楼、新修的合作社厂房,还有远处层叠的梯田。秋风送来稻谷的清香,也带来了务婆隐约的歌声。老人正在教几个孩子唱《节气歌》,稚嫩的童声与苍老的嗓音交织在一起,飘荡在山谷间。
"就知道你在这儿。"
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龙安心回头,看见她拎着个竹篮走上山坡,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给,"她在龙安心身边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糯米粑,"阿妈刚做的。"
龙安心接过粑粑,却没什么胃口:"申请交上去了,但那个科长..."
"刁难你了?"吴晓梅似乎早有预料,"很正常。我小学毕业时办户口,派出所非要我证明'我爸妈是我爸妈',因为我家没出生证。"
"怎么会..."
"我妈在家生的我,"吴晓梅平静地说,"接生婆前年过世了。最后是务婆带着十个寨老去派出所,集体按手印证明我的身份。"
龙安心咬了一口糯米粑,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却驱不散心里的苦涩:"那个科长说,古歌不如民俗表演好申请资金..."
吴晓梅的手突然握紧,捏扁了手里的粑粑:"二十年前,政府派人来寨子里'采风',录了务婆唱的三天三夜古歌。后来听说出了唱片,务婆一分钱没拿到,连名字都被写错。"
她望向远处的鼓楼,声音低沉:"我外婆说,五十年代更糟。学校禁止说苗语,抓到要喝皂角水。务婆的哥哥因为偷偷教孩子们古歌,被罚在太阳底下跪了一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往事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龙安心对"民族文化保护"的美好想象。他意识到,务婆不愿按手印的背后,是一代代苗族人对文化剥夺的痛苦记忆。
"那为什么..."他犹豫着问,"务婆还愿意配合申请?"
吴晓梅的目光变得柔和:"因为她知道你是真心想保护古歌。那天你冒雨追回绣片,她就说'这个汉人娃娃不一样,他的心听得懂苗语'。"
夕阳西下,务婆的歌声渐渐停息。寨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孩子们嬉闹着回家吃饭。龙安心和吴晓梅并肩走下山坡,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我想再试试,"龙安心突然说,"既然县里看重经济效益,我们就证明古歌也能创造价值。"
"怎么证明?"
"把古歌转化成旅游资源,但不是低俗表演。"龙安心的语速加快,思路逐渐清晰,"比如开发'古歌徒步路线',每个站点讲一段迁徙故事;或者做'古歌晚餐',每道菜对应一句农事歌谣..."
吴晓梅眼前一亮:"还可以把务婆的银牌图案做成文创产品!真品留在她身边,我们只卖复制品和衍生品。"
两人越说越兴奋,回到合作社立即着手起草补充材料。这次,他们从经济效益角度重新包装申请:古歌传承与乡村旅游的结合计划、文创产品的市场预测、甚至包括张明之前做的外国游客对原真文化的偏好调查。
一周后,龙安心带着厚厚一叠补充材料再次来到文旅局。张科长翻看着那些图文并茂的计划书,表情渐渐松动。
"有点意思,"他指着"古歌晚餐"的创意,"这个可以和县里的'美食节'联动。不过..."他压低声音,"你们得在材料里多加几个'民族团结'、'乡村振兴'这样的关键词,上面爱看。"
龙安心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点头应下。离开前,张科长突然问:"那位老歌师...真的九十二岁了?"
"嗯,还能唱三天三夜不重复。"
"啧啧,"张科长摇摇头,"我奶奶七十就痴呆了...这样,你们准备一段五分钟的录像,老人家用普通话简单介绍下古歌,再唱一小段。这样评审会直观些。"
这个要求让龙安心犯了难。务婆一辈子生活在苗寨,汉语只会简单的日常用语,更别说对着镜头说话了。但为了申请成功,他决定试一试。
回村后,龙安心和吴晓梅精心设计了一段"台词",用最简单的汉语介绍古歌,还特意选了一段旋律优美的《蝴蝶歌》片段。他们反复教了务婆一整天,老人学得很认真,但浓重的口音和语法错误让效果大打折扣。
"算了,"最后吴晓梅放弃道,"还是让务婆说苗语吧,我们加字幕。"
拍摄当天,务婆穿上了她最好的苗衣——那件六十年前结婚时穿的绣花对襟衣,已经洗得发白但依然精美。面对镜头,老人出奇地镇定,用苗语缓缓说道:
"我是务妞,九十二岁。我从六岁学歌,跟阿妈学,阿妈跟阿妈的阿妈学...我们苗家没有文字,歌就是书,歌就是路,歌就是命..."
她没有按准备的稿子念,而是即兴发挥,声音低沉有力。说到动情处,老人突然唱起了《开天辟地歌》的第一段,苍凉的歌声在鼓楼里回荡,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镜头外的龙安心虽然听不懂歌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录像连同补充材料一起提交后,龙安心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没想到三天后就接到张科长电话:申请初步通过,下个月州里专家会来实地考察。
"太好了!"龙安心挂掉电话,第一时间跑去告诉务婆。老人正在鼓楼前晒太阳,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汉人娃娃,"她用苗语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最后同意按手印吗?"
龙安心摇头。
"因为我想通了,"务婆的眼睛在皱纹中闪闪发亮,"汉人的纸会烂,但按在上面的苗家手印不会变。一百年后,有人看到那个红印子,就知道务妞这个人真的存在过,真的唱过那些歌..."
她的话让龙安心喉头发紧。远处,合作社的烟囱冒着白烟,阿吉的摩托车载着新采摘的野果驶进院子,几个妇女笑着搬运包装材料。在这个看似普通的苗寨里,古老与现代正以奇妙的方式共存,而九十二岁的务婆,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活桥梁。
考察日定在十月十五,正是苗家的"吃新节"。龙安心计划让专家们体验最原汁原味的苗族文化——务婆主持祭祀仪式,村民表演传统歌舞,当然还有合作社的"十二个太阳"果脯和古歌文创产品展示。
一切都在有序准备中,直到考察前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了计划。连续两天的降雨让进村的路泥泞不堪,更糟的是,务婆因为冒雨采药发起了高烧。
龙安心冒雨去看望老人时,她正躺在床上,额头滚烫,却坚持要起来练习普通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别急,婆婆,"龙安心按住她,"先把病养好。考察可以改期..."
"不行,"务婆虚弱但坚定地说,"歌师答应了的事,死也要做到。"
她让龙安心从床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笔记本——那是务婆几十年来记录的古歌歌词,用汉字和苗语符号混合书写。
"拿着,"她递给龙安心最上面那本,"这是我整理的《祭祀歌》全本,考察用得上..."
龙安心接过笔记本,发现扉页上贴着一张老照片:一个苗族少女站在鼓楼前,手里捧着什么。照片已经发黄,但少女眼中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
"这是..."
"我十六岁,"务婆的声音带着怀念,"那天是我第一次独立主持'鼓藏节'祭祀。手里捧的是牛角杯..."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1946年秋。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这张泛黄的照片,可能就是务婆唯一一张年轻时的影像,也是她能提供的"传承证明"中最接近官方要求的一份。
"婆婆,这张照片能借我用一下吗?考察结束就还您。"
务婆点点头,闭上眼睛。龙安心小心地将照片夹进笔记本,冒雨返回合作社。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想起了务婆的那个红指印,想起了她说的"纸会烂,但手印不会变"。在这个数字化时代,九十二岁的老歌师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的文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考察能否通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记得,有人传承,有人愿意为那些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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